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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杜子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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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顺道送您回去吧,杜老师,您住哪儿啊?”

    杜子规一直到上了许春秋的车,这才意识到她刚刚说的那句顺路只是随口编的理由,她连杜子规要去哪都不知道,又何谈顺路呢?

    他捋了捋身上因为疏于打理而已经开始起皱的长衫,后知后觉的窘迫自心底翻涌上来。大热天的,公交车里人挤人还没有空调,他穿着长衫挤上去势必难免尴尬,许春秋是因为看到这个才主动提出要捎他一程的。

    杜子规低着声音的报了一个偏僻的地名。

    驾驶座上的助理连忙答应了一声。那地方实在是偏远,助理听都没有听说过,于是趁着下一个红灯的空当低头查导航。

    开了约摸半个小时的功夫,道路上开始有些坑坑洼洼的,凹凸不平。北京城不光是红墙碧瓦与高楼大厦,行到城市边缘一带,寥无人烟的荒芜和半死不活的破落掺杂在一起,和市中心一对比,颇有几分一段繁华一段破旧的微妙感觉。

    助理开着开着,突然“啊”了一声,车速渐渐的慢下来,靠边停在了一条狭窄的巷子口,墙皮秃着,暗沉的油漆斑驳的剥落下来。

    “前面进不去了。”

    “已经很感谢你们了,您把我放在这里就行了。”杜子规不好意思地说,他指了指那条巷子,“很近了,就在巷子里头。”

    许春秋眯着眼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低矮的平房与破旧的砖房之间挨挨挤挤的夹着一座破败的建筑,巷子的尽头隐隐约约的传来胡琴的声音,像是个戏班子。

    “有点破……”杜子规面色有些难看,不自觉的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这里面是座戏楼?”许春秋好奇的问道。

    说是戏楼实在是折辱了。

    “不算是戏楼……就是租了个小院子,我们戏班子都住在里面。”

    住得这么偏僻?

    “这里离市区那么远,每天来来回回的工作多耽误时间?”

    “……没有,”杜子规的头低着,没有抬起来,“没有工作。”

    他对上了许春秋的眼睛:“今天的这个通告,是我们整个班子这个月的第一份工作。”

    可是今天是七月三十一日,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许春秋自从来到九十年后的这个时代,看到的便只有傅家楼那样的恢弘气派,十好几个孩子呼啦啦的列在院子里并排倒立,戏台子开阔宽敞,就连窗框阑干上都雕着花。

    她以为京戏虽然没落了,式微了,可是至少九十年的时间过去,京剧演员的条件总是好的。可是现在想来也是,这门艺术都没落了,又有几个从业者能好受呢?

    ——多少吃着这碗饭的京戏演员,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吃尽了苦头,可是却看不到未来,只能被迫转行给自己找点别的出路,又有多少剧团有上顿没下顿,连戏都开不起来了。

    琉璃厂的时候徐老脱口而出的感叹原封不动的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一直到亲眼所见,她才知道,原来京剧演员的生存环境竟然如此恶劣。

    她拍一条广告就是一百万,公司和平台方左右抽成以后拿到手里都还能有五位数,《请给我一首歌的时间》开天价来请她出演。可是杜子规呢?那些数不清的、被埋没在这座水泥森林的边边角角的京剧演员们,他们磕破了头的练功,发狠了的摔吊毛、翻跟头,有人看他们吗?

    许春秋只觉得一头冷水兜头浇下来,地铁里攒动的人头、手机屏幕里飞快刷过的弹幕,那些关注、那些称赞,一时间都变了味道。

    徐老说的一点不错,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唱戏的比不过唱歌的,唱歌的比不过演戏的。

    他们的关注不是给京戏的,只是给她一个人的。

    “我……”许春秋顿了顿,诚恳地问杜子规,“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她踩着ChristianLouboutin的高跟鞋,挎包上GUCCI的LOGO很抢眼,看上去从头到脚,仿佛连头发丝都和这条破败的巷子格格不入。

    她知道自己贸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就像是在揭别人的伤口,她正在扯掉杜子规维持最后体面的遮羞布。

    可是如果此时不提,也许她就再难碰到这样一个合适的机会,去真真切切的、亲眼去看一看这个时代,那些数不清的、宛如石沉大海一般散落在这个城市的普通剧团的样子。

    杜子规沉默了,心里斗争了一番,没有说话。

    “如果为难的话就算了吧,我其实也只是一时好奇……”许春秋不愿意强人所难,于是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解围。

    可是这时,他却突然豁达道:“没有。”

    “没有什么为难的,我带你进去。”

    许春秋跟在杜子规的背后,拉开车门走进了那条巷子。巷子左右两侧都是附近住户堆积的杂物,味道不大好闻。

    一条水管爆裂开了,斜斜的横在路中间,污水蜿蜒成一条小沟。

    杜子规皱了皱眉头,扭头看了看许春秋那双价格不菲的高跟鞋,说道:“当心脚下。”

    他们进了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上面的锁居然都还是黄铜的,斑斑驳驳的,想必是有一些年头了。房间里带着一股霉味儿,前厅的墙已经开始掉皮了,灰扑扑的裸露出毛坯,为了遮住掉了皮的地方,上面歪歪斜斜的挂了一幅一眼就能叫人看得出来是仿品的海棠春睡图。

    墙边上立了一个落了灰的匾额没有挂起来,黑色的乌木上烫着鎏金的字,它看上去像是这整间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许春秋定睛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千秋万代”。

    杜子规觉得那霉味儿仿佛不光在这间屋子里,还留在他身上。他们就像这座城市里的蛀虫一样,蜗居在城乡结合部的角落,全凭着最后的执着和一腔孤勇艰难的支撑着,死守着这门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艺术。

    房租马上就要交不上了,下一份工作还没有着落,他们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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